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一日 夜
月初听了匈牙利小提琴家演奏,一共三个Sonatas(奏鸣曲):贝多芬的“Spring”Sonata(《“春天”奏鸣曲》)、舒曼的Sonata in d min. (《d小调奏鸣曲》)、弗兰克的Sonata in A maj. (《A大调奏鸣曲》)。我觉得不甚精彩。贝多芬的《“春天”奏鸣曲》我本不喜欢,演奏也未能呵成一气;舒曼的《d小调奏鸣曲》是初次听到,似乎“做作”得厉害,音乐本身并不好。弗兰克的《A大调奏鸣曲》,味儿全不对。钢琴家尤其不行,tone(音质)柔而木,forte(强音)像是硬敲硬碰,全无表情。小提琴家是布达佩斯音乐院院长(匈牙利制度,音乐院只是中等音乐学院;他们的“高等音乐学校”方等于别国的音乐院),年纪五十一岁,得过两次国内的什么奖。……
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七日
在一切艺术中,音乐的流动性最为凸出,一则是时间的艺术,二则是刺激感官与情绪最剧烈的艺术,故与个人的mood(情绪)关系特别密切。对乐曲的了解与感受,演奏者不但因时因地因当时情绪而异,即一曲开始之后,情绪仍在不断波动,临时对细节、层次、强弱、快慢、抑扬顿挫,仍可有无穷变化。听众对某一作品平日皆有一根据素所习惯与听熟的印象构成的“成见”,而听众情绪之波动,亦复与演奏者无异:听音乐当天之心情固对其音乐感受大有影响,即乐曲开始之后,亦仍随最初乐句所引起之反应而连续发生种种情绪。此种变化与演奏者之心情变化皆非事先所能预料,亦非临时能由意识控制。可见演奏者每次表现之有所出入,听众之印象每次不同,皆系自然之理。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观控制,以尽量减少一时情绪的影响;听众之需要高度的冷静的领会;对批评家之言不可不信亦不能尽信,都是从上面几点分析中引伸出来的结论。音乐既是时间的艺术,一句弹完,印象即难以复按;事后批评,其正确性大有问题;又因为是时间的艺术,故批评家固有之(对某一作品)成见,其正确性又大有问题。况执著旧事物、旧观念、旧印象,排斥新事物、新观念、新印象,原系一般心理,故演奏家与批评家之距离特别大。不若造型艺术,如绘画、雕塑、建筑,形体完全固定,作者自己可在不同时间不同心情之下再三复按,观众与批评家亦可同样复按,重加审查,修正原有印象与过去见解。